第8章 洪正德

漆黑的牢房内,见不得一丝日光。

唯有几只挂在墙壁缝隙里的白蜡摇摇欲坠。

阴风阵阵,昏黄的烛光摇曳不止,随时都可能熄灭。

十余座牢房依次排成两列,向黑暗处延伸,显得极为阴森恐怖。

这里是大理寺的死牢。

关押的只有一种人,那便是等待秋后处决的死刑犯。

那些已经得知自己死期的囚徒们或是瘫倒在草堆上望着漆黑的牢顶,或是不停地捶胸顿足懊悔不已,更多的是麻木绝望着,仿佛已经死去。

唯有一位老者,却是极为与众不同。

入牢的半年时间里,他受尽折磨,却依旧坚韧不拔,就连平日里的坐姿,也非得挺直了腰杆,正襟危坐般。

更让人不解的是,他的眼神平静而充满光明。

没有沾染一丝绝望与麻木。

实在是个非凡的异类。

没有人知道他因何获罪,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……

但所有的死囚都知道的是,这位老者会与自己在同一天……死去。

“喂,老东西!你这家伙来这儿,也有半年了,估摸着没几个月好活了。”

“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?”

“以至于连大理寺都没有过问备案,竟直接下狱判了死刑!”

两名狱卒手里拖着一条黑色的铁链,朝着里间最阴暗的角落走去。

望着那冰冷的刑具,老者的面色极为平静。

“我……会活着从这里出去。”

他的语气虽略显虚弱,但却极为偏执。

“呵呵,傻子。”

“从来没有人能够活着从这里走出去,你这老不死的东西,死了这条心吧!”

幽暗的监牢内,响起一阵来自于狱卒的嘲笑声。

对于嫉恶如仇的唐人而言,能够被打入死牢的自然都是穷凶极恶之人,那么让这样的人轻飘飘的死去,实在太过于敷衍。

所以,在等待秋后处决的日子里,狱卒们都会给这些人……上酷刑。

这是死牢里不成文的规矩。

叮当!

一胖一瘦两名狱卒极为熟练地解开锁扣,打开牢门,将黑色的铁链紧缚在老者的全身。

就像一条捆住猎物的巨蟒。

老者的脸上看不见一丝恐慌,似乎已经习惯了诸如此般的刑罚。

“老规矩,别说咱哥俩欺负你。”

“问一个消息,受一次刑。”

瘦个儿狱卒面无表情地说道。

老者点了点头。

于是,两名狱卒互相看了一眼,朝对方使了个眼色。

二人极为默契地拉扯住了黑色铁链的两端……

“啊!”

刹那间,监牢内传来一声极为惨烈的痛苦叫声。

铁链越来越紧,就像一条巨蟒绞动着身躯,将猎物勒紧,然后……窒息。

老者的眼眶开始爆出血丝,浑身青筋暴起,面目更是狰狞无比。

一条条血线般的猩红勒痕仿佛刀子似的,将之瘦弱的身躯,大卸八块。

半晌。

“呼哧呼哧呼哧……”

铁链松开,老者浑身已经湿透,就像一个从湖里爬出来的落水者。

“长安城……可有大事发生?”

老者极为艰难地问道。

“听闻宗正寺门口聚集了大批的国子监学生,正在示威。”

说话的是那名胖个儿狱卒。

“示威……为何?”

老者继续问道。

“想知道?先上刑再说。”

于是,随着铁链合绞,老者的惨叫与喘息愈发虚弱。

几滴深黑的鲜血从鼻尖滴落入地。

“最近长安城里出了极为可怕的怪病,有人说是瘟鬼之灾,国子监的那些学生认为招灾的人,是当今帝国的九皇子,晋王殿下。”

”“是以……都称之为妖王!想去让其以身谢罪,保长安万民平安!”

啪!

“住口!老子让你说这些了吗!”

正当此时,瘦个儿狱卒脸上闪过一丝怒意,猛地甩手便是一个响亮的耳光。

“大哥……不管我的事儿,是那些学生说的。”

胖个儿狱卒捂着自己通红的左脸,小声地说道。

眼神怯怯,不敢直视。

“呸!”

瘦个儿狱卒狠狠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!

“若不是晋王殿下,你我兄弟二人还能活到现在?”

“早他娘的饿死了!”

“这帮天煞的读书人,老子见一个杀一个!”

瘦个儿狱卒愈发愤怒,他起身转向那些死囚,极为冰冷地说道:“你们这些家伙给老子听着,谁要是敢说晋王殿下的一句不是,老子便让他死在这里!”

牢内隔三差五便有死尸抬出,不小心死在这里也是一件极为稀疏平常的事情,是以……这并不是无的放矢。

然而,正当此时,刚受过酷刑的老者脸上,却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色。

他的心中,五味杂陈。

他的眼眸,无限悲悯。

他的嘴角,汨汨鲜血。

因为,他是大唐帝国的三品大员,司天监监正,洪正德。

有热泪在他的眼眶落下。

洪正德万万没想到,那位远在天边的晋王殿下,竟然一语成谶。

更没想到,瘟鬼来势汹汹,时间竟然提前了这么久。

他在这里煎熬了很久,受尽了折磨。

但每受一次酷刑,他的心便安稳了一些。

长安无事,虽死无悔。

他无数次想要死去,但决不能死去。

唐人向来将荣誉与骄傲比性命看得更重。

望着昏暗的烛光在阴风中摇曳,洪正德一下子变得恍惚了起来。

蓦然之间,他回想起半年前在司天监的某一夜……

“洪监正,此去……”

“晋王殿下无需劝诫,微臣此去是为了救长安,救万民,救我大唐!”

“明日朝堂,您若一去不回……”

“那便一去不回。”

深邃的星空之下,年幼的脸上有着与之相仿的严肃和郑重。

“若真的一去不回的话,无论如何,请洪监正保住性命。”

“为了你自己,也为了孤王,为了长安城的百姓,也为了我大唐!”

“半年之后,大人必然浴火而生!”

“孤王以性命相当!”

啪!

一阵火辣辣的皮鞭响声,让洪正德回到了现实之中。

他低着头,望着自己翻了指甲的十指,望着自己皮开肉绽的双臂,望着自己流血不止的腹部……

洪正德眼中愈发平静,也愈发坚定。

仿佛并不是伤疤,而是此生最为耀眼的光辉。

哐当!

突然之间,幽暗的监牢里传来一阵开门声。

十几名身穿官服的帝国官员,极为焦急,行色匆匆,朝着监牢的最深处小跑而去……

洪正德看见了来人,看见了那个站在前面的那位帝国重臣。

他确信,长安城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。

他眉间紧皱,心中却没有一丝即将出牢的庆幸,而是跌落到了谷底。

形势……似乎比预料得还要严峻。

“洪大人!”

“洪大人!”

长孙无忌一个箭步跨入牢内,屈膝半蹲在地上,扶着洪正德的双肩,脸上交杂着怒意与焦躁。

两名正在施用私刑的狱卒并不认识那位帝国的重臣,但是他们却看见了大理寺的寺监大人也只能跟随在此人的身后……

心中便有了一丝极为不妙的猜测。

“大……大人恕罪!”

“大人恕罪,小人罪该万死!”

他们跪地匍匐道。

对死囚动用私刑是心照不宣的事情,但却无法摆在台面上,更何况是对一位帝国的三品大员。

时任大理寺寺监的范景山看见了长孙无忌脸上的震怒……

嘭!嘭!

他哪里还忍得住,朝着那两名狱卒抬腿便是狠狠地两脚!

二人被踹了个人仰马翻!

“来人呐!竟敢违背唐律,对洪大人动用私刑,将此二人打入死牢,秋后问斩!”

范景山言辞激烈道。

“慢着!”

正当此时,洪正德却出声制止道。

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,极为认真地说道:“长孙大人,放了他们吧。”

“不知者无罪。”

“您贵为大唐重臣,此二人岂敢……”

长孙无忌皱着眉头道。

洪正德平静地笑了笑。

似乎极为释然。

他摇了摇头:“此二人做的没错,恶徒犯下大罪,不能如此轻易死去,必须让他们受尽酷刑。”

“多谢大人!”

“多谢大人知我等……”

两名狱卒急忙匍匐过去,拼命地朝着洪正德,磕起了头。

“不必多谢我。”

“救你们二人性命的人,不是我,而是晋王殿下。”

“方才若不是听见了你们对晋王殿下打抱不平,我……是绝不会出言的。”

洪正德平静地说道。

两名狱卒这才恍然大悟,原来……这位是晋王殿下的人。

……

……
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