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理想

沙岭村的东头有一座显眼的学校。学校的五间教室和一间办公室都是红砖砌成的,在全村几百间土坯砖房中显得鹤立鸡群。教室南边又有一圈用红砖垒成的花坛三三两两地分布着,围成一个小小的操场。操场中央锈迹斑斑的旗杆上一面鲜艳国旗随风飘荡着。

学校的东面有一扇大门,大门边上挂着一方竖匾上书“金城镇沙岭完小”几个大字。胶东的乡村小学分为完小和村小。完小的学区管着周围几个村,村小的学区则只管着本村。沙岭完小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。周围七个自然村的小学生都在这儿上学,全校总有三百多人。

云秀载着杨倩和李珍来到学校,叮嘱道:“你们赶紧去教室准备上课。”随后她轻快的一甩腿将自行车支在办公室外。

“云秀,你来了。中午吃得啥。”同事徐仙娥端着几盒粉笔走了出来。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月,胶东人之间打招呼总爱说“吃的啥”,因为吃在胶东人的生活当中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。

云秀答:“吃的臭鱼酱蘸大葱。”

“呵,我说味儿这么冲呐。喏,清清口。”徐仙娥顺手将一块星期六牌泡泡糖塞进云秀手里。她家里种了十亩苹果园,丈夫又在村里开了一家小饭店。在学校的一众老师中算得上是家境殷实。她的布兜里总是装着镇上供销社里的小玩意儿,譬如泡泡糖、牛皮糖之类。她总是不吝于将这些小玩意儿分享给同事或表现优异的学生。

云秀是个实在的女人,况且她和徐仙娥是同一年进的沙岭完小已经做了八年同事了。她毫不客气地接过泡泡糖扔进嘴里大嚼着,随后问:“今天体育课你弄啥项目?”

“四百米啊,完成以后自由活动。”徐仙娥答。

沙岭完小一共六个教师,其中校长总揽全局是不上课的,其他五个老师则是包班制。一个老师管一个班,既是班主任又是语文老师、数学老师、社会老师、美术老师、音乐老师、劳动课老师、体育老师。这种教学方式虽然看着落后,却能解决人手不足的问题。

“叮咚,叮咚。”五十多岁的校长吕健康站在操场边上摇响了一个黑铁钟。两声是预备铃,意味着十分钟后要开始正式上课。

云秀进得办公室,看了看课程表,第一节是社会课。她拿着备课笔记走进教室。本来“嗡嗡嗡”一片学生吵闹声的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。胶东人的日子虽过得不算富裕,却继承了齐鲁孔孟之乡尊师重道的传统。家长们总是半告诫半糊弄地告诉孩子们,学校里的老师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,不听老师的话惹老师生气是会遭天谴的。故而即便再调皮的学生见到老师来了也会安静下来。

云秀打开课本,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大字:我的理想。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教室,飞舞的粉笔末就像是在阳光中飘荡的小小雪花。

“同学们,今天我们上第六课《我的理想》。大家先朗读一遍课文。”云秀笑着对学生们说。老师一声令下,教室里立马传来窸窣窣的翻书声,随后则是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。

课文读完,云秀问:“下面从第一排开始,大家说说自己的理想。”

“我的理想是长大以后当个伟大的科学家。”

“我的理想是长大以后当个伟大的音乐家。”

“我的理想是长大以后当个伟大的军事家。”

“我的理想是长大以后当个伟大的大学问家。”

云秀循循善诱:“大家的理想都很远大,都有伟大两个字,这没有错。可是大家想过没有,我们中国有十一亿人,不能人人都成为伟大的什么家啊。十一亿人里几乎绝大部分都是普通人。”

“老师,我的理想其实是当个农科站的农科院。”一个男孩怯生生的说。

云秀眼前一亮:“哦?为什么?”

男孩起身发言:“我家的苹果树招虫子,前年出了两千多斤残果。后来镇农科站的农科院叔叔进了我家果园,给我家改了改打农药的时间,去年残果就出了几百斤,多卖了两三百块钱呐。我爸说,那个叔叔是他这辈子见到过的最有本事的人。让我以后也做个有本事的人。”

云秀给男孩鼓起了掌:“说得好,你有个脚踏实地的理想。”

孩子们似乎受到了启发:“我长大以后要当个解放军战士,跟广播盒子里说得那样抗洪抢险救灾老百姓。”

“我长大后要当个大车司机,把咱们得苹果运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。”

忽然一个学生文云秀:“老师,您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?”

云秀思索片刻,随口回答:“就是当个老师啊。通过努力地学习我实现了自己的理想。你们也要好好学习啊,实现理想唯一的方式就是学习。”

云秀这个当老师的应该做学生们的榜样,所以嘴上只能这么说。她心里想的却是:哈哈,其实我小时候想当个厨子,天天都有好吃的。

云秀在学校里给孩子们上课,与此同时她的母亲在家里也正被上课,还是不怎么光彩的封建迷信课。

“大仙儿,您给说道说道。”赵吴氏用虔诚的目光看着眼前一个扎着道士头的家伙,说。

大仙儿摇头晃脑,侃侃而谈:“《易经》里的兑卦和艮卦分别代表着七和八。七代表姑娘,八代表小伙子。《黄帝内经》中又有记载,女人的周期为七年。女人二十一和二十八的时候是最适合生孩子的。你闺女虚龄二十八,要是今年再怀不上可能就会无后啦!”

大仙儿提到“无后”两个字,吓得赵吴氏脸色煞白。要真是那样,自家闺女这辈子都会被人说是下不了蛋的母鸡。

“那该咋办啊大仙儿?”赵吴氏焦急地问。

大仙儿捋着长胡须眯缝着眼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。赵吴氏早年是跟着丈夫闯过关东的,在农村老妇当中算是有见识的。她知道大仙的这副做派实在要“虔诚”。她赶忙回到里屋打开一个木箱子,从木箱子中取出一个白手帕。手帕里是几张崭新的十元大团结。她抽出一张用手捻了捻,回到堂屋。

“大仙,我心诚着呐,你给指个明路。”赵吴氏说完将一张大团结塞进大仙手里。

大仙儿接了钱,手里掐算着手指一脸故弄玄虚的表情,片刻后他开腔:“黑松林知道不?”

西季村往北十五里便是大海,海边有一片东西长六十里,南北宽三四里的黑松林。赵吴氏赶忙接话:“黑松林我知道啊,我年年都去捡松朵儿引炉子用。”

大仙道:“你去黑松林,找一棵没开花的婆婆丁,卯时哦也就是早晨五点钟摘了。记住一定要五点摘,不能早也不能晚。摘回来用水煎了给你闺女喝。只要喝了保准你明年抱上外孙子。”

婆婆丁即是蒲公英。蒲公英四月便已经开花了,现在已经六月哪里还有没开花的呢?这是诓骗老百姓的神棍大仙们的惯用伎俩。他们收了钱会给老百姓指划一个办不到的法子,譬如吃冬天抽穗的青麦,喝五月雪片化的水之类。老百姓又不是《红楼梦》中薛家那样的大财主,凑得出人参养荣丸。过段时间再见到大仙儿,大仙儿们就会说:我给你的法子是对的,你办不到是你自己的事儿。

赵吴氏满面愁容:“这都六月了呐,哪有没开花的婆婆丁?明年再找行么?”

大仙脑袋摇得像走街串巷的货郎手里的拨浪鼓:“不行不行!我刚才都说了,今年她要是怀不上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了。要找必须今年找。”

赵吴氏无奈,只得点头:“成。我这就找。”

大仙得了一张大团结,志得意满地走向大门外,赵吴氏跟在后面千恩万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