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过得很快,马上要到闭集的时辰了。
黄昏将至,周毅正手脚利索的帮着郭二财和周自石两人收拾着摊位,所有的铺位要在闭市前出去。
自己今天还得早点跟周自石回去认家门,于是他收拾的很快。
收拾完了后,周自石带着周毅跟郭二财又拜别了一次,并自报上了家门,也跟郭二财约好了两家之后要经常的来往走动,常来看看周毅,周毅也可以随时去探望郭二财,也算是周自石给这两人的一个交待吧。
周自石与周毅在集市口与郭二财告了别,周毅在后面跟着周自石朝着他家走去。
周毅跟在周自石身旁,月色刚刚探头,慢慢在华阴县城里蔓延。周自石牵起了周毅那满是冻疮伤疤的手,在华阴县城里七拐八拐的行进。
当月色完全笼罩下来的时候,二人终于来到了周自石居住的家里。
一个小小的院子,只有一间屋子和院子外面的一个茅厕。甚至还没有郭二财家的院子大,但是这间屋子有檐有瓦,和郭二财家的土院还是不一样的。
周自石看着站在旁边的周毅略带愁苦又自嘲的说道:“是有些太寒酸了,让你委屈了。”
周毅知道周自石的遭遇,忙回道:“您别这样说,老人常言,良田千顷不过一日三餐,广厦千间只睡卧榻三尺,我倒觉得这屋子小了,人住着热闹,感情也亲热。”
周自石自知这懂事的孩子是在安慰自己,便也说道:“以前家里的老屋也是三进三出的大宅子,这间本是一间储放杂物的房子。唉,也是怪我不争气,多年未中,还把自家的祖宅给搭了进去…”
周毅:“太白曾言千金散尽还复来,孩儿也觉得这话不错,只要人都在一起,努努力,一切都有希望的。”
周自石闻言,又摸了摸身旁孩子的头,这孩子太懂事了,知礼数,晓人情,懂事的让人有些心疼。
他又指了指自己院子旁边紧挨着的那个大宅子,对着周毅说道:“毅娃儿,你看,旁边那个宅子就是我周家的祖宅。他日带我攒够了钱,把宅子赎了回来,到时再带你搬回咱的老宅去。”
周毅看着面前的这个大人,眼眶含泪却又强忍着不动声色。周毅心里也能明白周自石的痛苦,读书是读书,但这条路,天下千万人削尖了脑袋往上挤,从黄发幼儿到白发髫髫的老者,又有多少人能鱼跃龙门呢?
周自石的痛,并不仅是他个人的,而是这时代里很多人的共同痛苦。
周毅应了一声,也不再说话,跟着周自石进了屋去了。
夜色正浓,不仅洒在这间小院里,黑暗包裹了这世间多数的叹息和悲悯,但最后都化作沉默的寂静,融在这世间里了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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转眼,时光飞逝,日子也过去了快一年。
小屋里,周毅正坐在一张桌前,就着豆灯看书。
他正在温习下午周自石讲的课,《孟子•离娄下》。
周毅:“君子之所以异于人,以其存心也…”
周毅认真的在一张已经写了很多字的纸上,艰难的找到空隙的角落,提笔便开始写,蝇头小楷不一会便把这张纸的空隙填满了。
周毅继续盯着书,也没有什么大的反应,随手又摸出一张差不多情况的纸继续书写。
周自石此时坐在炕上,看着周毅在桌前读书。
现在离周自石接周毅回来已经过去一年了,这一年里,周自石不再是鮻独之人,而周毅也不再是孤儿。
晨炊暮食,朝夕相处,日子过得有苦有甜,二人感情也早已如父子般亲近。日子虽过得拮据清贫,但也多了许久没有的温馨。
周自石每天早起出去给别人代笔,下午回来给周毅授课。从书写,字体、四书五经、八股应试,到对对子,诗词歌赋,杂七杂八的一些东西,只要他学的,都对周毅倾囊相授。
这中间有个事情是周自石没料到的,他没想到周毅有时候随口出华章,但是却不会写字,也不会用笔,这让他吃了一惊。
周毅说,他自从在破庙出来之后,还发了病,醒来后就在郭二财家,忘了很多事情。
周自石闻言深信不疑,毕竟鬼门关里走了一遭,还活着就已经不错了,发病又烧,忘点东西也是正常。
于是周自石连着一段时间,每天手把手教他用笔写字,时至今日,周毅的字体已经是着眼俊秀了。
周自石看看时间不早了,便喊周毅说:“毅娃儿,不早了,赶紧睡吧,明早起来再温也不迟。”
周毅闻言回道:“爹,您先睡,我再温一会,这段正琢磨的起劲儿呢,一会温完了便收拾睡了。”
周自石看着周毅,满意的点头笑笑,这孩子读书用功,又聪颖过人,很多东西一点就通,自己虽说是教他,但渐渐的,周自石都自觉不如周毅了。光说领悟这一点,周自石四岁启蒙,五岁读文,七岁背章,十一岁写文章,按理来说很快了,当时自己小时候可称得上是个小神童了,可就这样,自己对一些文章的领悟速度与见解,并不如周毅快,而且观点稳、准、狠。
作股时,周毅的破题速度也快的惊人。
这可是作八股应试的敲门砖啊!如果没有领悟,吃透题意的能力,题都破不了,何谈作文章呢?
周自石又看了周毅一眼,也不多劝了,自己和这这孩子相处这一年来,他自己一直很有主意和分寸,很多事情并不要自己操心。
于是和周毅打了声招呼后,便自己先睡了。家中只有一张炕,爷俩一直睡在一起,偶尔晚上没睡的时候还会夜里说说话,聊聊天。
周毅坐在桌前,往炕上看了看,看到周自石已经睡下,于是翻书的声音更轻了点,怕打扰到周自石休息。
又过了一会,周毅轻轻的将手中的书卷放下,揉了揉眼睛和已经酸痛的脖子。
抬头闭着眼,脑子里在思索着。
今年,还有几天就过年了。年后县试也要开始了,自己必须抓紧时间多学多温了,毕竟在很多基础上,他还算是个新生。
县试,主要在各县举行,一般由本县知县主持并担任主考官,由儒学署的教谕、训导监考,县试考试时间是每年的二月份。
这个月,各县的公文告示已经都贴出来了,具体考试时间也已出示,自己这两天也要去县衙的礼房报名了。
然而,自己的“五保”还没着落,而这“五保”又是明朝初试的必要手续。要想报名这县学的考试,除了你自己,你还要找到与和你一块参加考试的四个人。一共要五个人,为一组。这一组里,五个人互相结保,相当于绑在一起,一旦这五人中有一人作弊,那这五个结保的人一块凉凉,五人连坐。
但周自石说,自己和县太爷认识,到时候可以让县太爷帮帮忙,给自己安排一个保队插进去,
至于为自己作保的禀生,周自石说准备找自己以前读书时候的同期,来为周毅作保。
除了上面说的童子五保,要考试,你还得找到本县的一个廪生为自己证明,证明你为了考试所提供的资料全都属实,只有这样,你才算有了考试资格。
这两个先不说,还有一个问题。
报名,报名需要很多材料和手续。
摆在自己面前的第一个问题,自己的身份问题。
其实,周毅重生到现在,也没想明白自己这一世的身份是谁,更无从谈及报名所需的“亲供”。
想要应试的学生,报名时,首先要填写“亲供”,其中包括自己的姓名、年龄、籍贯、体貌特征,以及曾祖父母、祖父母、父母三代存殁履历,过继者则要写本人亲生父母三代的存殁履历。
问题是周毅压根就不清楚自己这一世的身份,更别说上属三代的履历了。
这个问题,周自石和周毅两父子有聊过。
周自石的意思是,他自己以前被拐的儿子,如果还活着,到现在差不多也是自己这个年纪,倒不如直接让周毅顶着这个名分上。
不然按过继的身份来看,周毅他可是连报名都报不上。
周毅也对这个事实无法反驳。确实,如果按照自己穿越的真实情况来写,怕是要震惊上下五千年了。
于是便按照周自石的办法来,自己这一世的身份只有郭二财和周自石知道。这两人一个是救了自己的恩人义父,一个是自己现在名义和事实上的爹,也不存在举报自己的可能性。
那现在这个问题也解决了,不出什么问题的话,就剩自己考的怎么样了。
成不成,可就看自己这一哆嗦了。
想了一会,周毅又从桌上把书拿起来,继续温书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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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晨,周毅醒来,周自石已经出门了,应该是去集市上代写了。桌上放了一碗粥,一个鸡蛋,和一小碟卤黄豆。
自己要应试,周自石觉得要给自己补充营养。从县试公告下来的那天开始,周自石每几天就会从集市里拎回来一些鸡蛋和一些猪肉的边料,来给自己加餐。
平心而论,周毅在这一世里无亲无故,周自石对自己,教习养身,一样没落,确实是个好父亲,只是读了太久的书,偶尔会有点迂腐。
周毅坐在桌前几口扒完了早饭,便赶紧收拾收拾又拿出书来温习。
时间到了中午,周毅停了手中的笔。站起身来,活动活动已经发麻发酸的手,伸了几个懒腰。
这时,突然听到院外有人在叩门。
一般周自石下午放集前后才会回来,周毅看了看屋外的天色,这会才中午,那来人是谁呢?
周毅走出屋外,朝院门喊道:“请客稍候,家父现时不在家中,我马上来开门。”
走到门前,一拉开了门,却看见门外站了一个人。
这个人,周毅认识。